【陈树湘人物小传】
陈树湘,1905年1月生,湖南省长沙县人。在毛泽东、何叔衡等的影响下,投身革命。1927年参加北伐军叶挺部,历任班长、警卫团排长,同年9月随部参加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中央苏区的斗争中,他身经百战,屡建战功,逐步成长为红军的一位优秀指挥员。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开始长征。陈树湘率领红34师担负全军后卫,掩护红军主力和中共中央、中革军委机关,同敌人追兵频繁作战。在惨烈的湘江之战中,他率领全师与十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殊死激战四天五夜,后陷入敌人重重包围。他在率部突围时腹部中弹,身负重伤,最后弹尽粮绝,不幸被俘。1934年12月9日,在被押送途中,陈树湘趁敌不备,忍着剧痛,从伤口处掏出肠子,用力绞断,壮烈牺牲,年仅29岁,实现了他“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誓言。
红5军团第34师师长陈树湘
韩京京的追寻之路是从父亲去世那一天开始的。
韩京京的父亲、开国中将韩伟是湖北黄陂人。1992年,86岁的将军弥留之际,却对儿子说出了要“魂归闽西”的夙愿:
“湘江战役,我带出来的闽西子弟都牺牲了,我对不住他们和他们的亲人……我活着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死了也要和他们一起回到家乡。这样我的心才能安宁。”
遵照父亲的遗嘱,韩京京将骨灰送回到他带领闽西子弟开始长征的出发地——福建龙岩。
安放骨灰那天,四月的闽西细雨濛濛。当韩京京来到闽西革命公墓,眼前的场景让他瞬时泪奔:上百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早早聚集在骨灰堂外的台阶上,来给“扩红团长”送行,说当年“韩团长”带出去的几千闽西子弟兵都牺牲了,如今他以自己的骨灰来告慰他那些战友的父老乡亲啦,我们来看看他,也给他送送行……
蓦然间,韩京京想起十多年前有一次陪父亲去看望民政部长程子华伯伯。民政部一位主管优抚工作的司长也如约来到,谈话开门见山:“韩老,您要求给红34师6000官兵追认烈士,可是按规定……”爸爸拍着桌子站了起来:“34师只剩了我一个团以上干部,我上哪儿去找证明人?!”
是啊,红34师那6000闽西子弟兵最后都到了哪里?带领他们浴血奋战的师长又在哪里?
20多年来,韩京京追寻着父亲和父亲战友们当年的足迹,从文家市到三湾,从井冈山到龙岩,最后来到了湘江之畔。
在这片曾经发生过惨烈大战的悲壮之地,韩京京寻找烈士遗骸,立起英雄墓碑,一步步弥补着困扰父亲一生的遗憾,也一点点走近了“义父”陈树湘的英雄世界——尽管他们从未谋面。
这是一场跨越八十年的追寻,这是一场永不迟到的祭奠。
血战湘江之侧,“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在韩京京的记忆中,从出生起,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湘江战役。直到1986年韩伟将军80岁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要编写《红军长征回忆史料》,有关同志找到他,让他回忆红34师浴血奋战的历史,韩京京才从父亲那里听到这场惊天动地的鏖战。
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历史被重新打开无疑是非常痛苦的。
半年后,这篇回忆文章写成了。“父亲显然是把这段历史完好地保存在内心深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韩京京说,“其间,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怎样的纠结,我并不知道……”
广西兴安县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烈士纪念碑园内的湘江战役示意图
在韩伟将军一气呵成写就的回忆录《红34师浴血奋战湘江之侧》中这样记述:“弹药打光了,红军指战员就用刺刀、枪托与冲上来的敌人拼杀,直杀得敌人尸横遍野。我团1营有位福建籍连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肠子被敌人炮弹炸出来了,仍带领全连战斗。阵地上空铁火横飞,山上的松树烧得只剩下枝杆,但同志们仍英勇坚守阵地,顽强战斗。”
湘江战役是关系中央红军生死存亡的一战。1934年11月27日至12月1日,中央红军在湘江上游广西境内的兴安县、全州县、灌阳县,与国民党军苦战五昼夜,最终从全州、兴安之间强渡湘江,突破了国民党军的第四道封锁线,粉碎了蒋介石围歼中央红军于湘江以东的企图。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中央红军由长征出发时的8.6万人锐减至3万人。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担负全军总后卫的红34师的阵地上。最终,红34师在师长陈树湘的率领下,以全师6000名官兵的英勇牺牲完成了阻击敌人、保护党中央渡过湘江的重任。据说,因为湘江被红军战士的鲜血染红,当地老百姓从此有了“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的传闻。
“父亲生前很少讲自己的赫赫战功,而总说自己是一名幸存者。”韩京京说,父亲一生身经百战,但最为惦记、无法忘怀的还是湘江边上的那场战役。也正是从父亲的回忆文章中,韩京京才第一次了解到湘江之战的壮烈与震撼。
1992年韩伟将军去世。在翻阅父亲留下的战争年代的资料时,韩京京看到最多的名字是陈树湘,而父亲和陈树湘伯伯之间的生死约定也慢慢被韩京京所了解。
从参加秋收起义开始,韩伟和陈树湘就一直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并肩战斗,从井冈山到闽西,从普通战士到红军指挥员,两人在血与火的考验中结下了深厚情谊。湘江战役时,陈树湘担任红34师师长,韩伟担任下属的红100团团长。
韩京京说,他们在掩护中央红军渡过湘江、准备分头突围时曾留下最后的生死约定:“万一突围不成,誓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随后便与敌人展开了新一轮血战。
最后,当时只有29岁的陈树湘伤重被俘。
“陈树湘大爹爹硬是从伤口处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绞断,也不让敌人的阴谋得逞。而我父亲打完最后一颗子弹,也从宝界岭的大山上跳了下去。”韩京京谈到这里几度哽咽。万幸的是,韩伟跳下悬崖后挂在了树丛上,被当地百姓发现,隐藏在地窖数天后,得以获救。韩伟也成为红34师唯一存活的团以上领导干部。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韩伟历任军事师范学校校长、华北军区副参谋长、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等职,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无论职务和地位多么显赫,闽西和湘江都是将军一生的伤痛。
在闽西革命公墓内安放着的20位将军中,韩伟是唯一一位非福建籍的将军。
“生不能相伴,死却要相守。”韩京京说,“父亲是以这样的方式,守着那片家园,守着那片用万千闽西子弟的生命换来的幸福家园。”
牺牲79年后,终于找到了英雄失去头颅的遗骸
广西兴安县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烈士纪念碑园
2009年,韩京京遵照父亲遗愿在湘江之畔为牺牲的红34师6000将士立了一块“无字碑”。碑面上,韩京京几经斟酌,始终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来祭奠他们,最后只好在基座上刻下了:
“你们的姓名无人知晓 你们的功勋永世长存!”
2013年,湘江战役79年后的端午节,韩京京终于找到了陈树湘师长失去了头颅的遗骸。
当年陈树湘绞断肠子壮烈牺牲后,敌人不甘心,又残忍地砍下了他的头颅送往长沙领赏。他怒瞪双眼的头颅被悬于长沙城小吴门外,俯视着从小生活过的清水塘。
在那里,他在毛泽东的教诲下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那里,他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师长,用这样壮烈的方式回到了故乡。
陈树湘烈士的无头遗骸与一同牺牲的警卫员,被当地百姓趁黑夜埋在了潇水堤岸的斜坡上。
2013年,韩京京几经周折找到了这里,经过详细走访调查最终核实了烈士的身份。
肃立在陈树湘的石碑前,韩京京和爱人张微微的泪水止不住淌了下来……他们摆上两盆鲜花,从北京带来的红星二锅头,从闽西带来的点心,一声“大爹爹,我们来看您了……”叫人撕心裂肺!
“陈师长没有后人,连外甥、侄子也没有。更让人心酸的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张画像还是根据我父亲的口述画下来的……”讲到这里,韩京京早已泣不成声:“就让我们来当陈伯伯的儿女吧!”
陈树湘年长韩伟一岁,他们相识于1927年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中。当时两人同在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第3营第9连担任排长,陈树湘是二排长,韩伟是一排长,参加了三湾改编和井冈山斗争。1929年他们又随毛泽东、朱德、陈毅率领的红4军进军赣南闽西,并先后担负过毛泽东、朱德、陈毅等前委领导的警卫工作,此后又长期在闽西并肩战斗,相互配合,相互支援,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1932年,陈树湘(独立第7师)、韩伟(独立第8师)同在闽西军区担任师长,1933年3月韩伟(红55师)、陈树湘(红56师)同在红19军担任师长。1933年6月红19军缩编时,韩伟(100团)、陈树湘(101团)又同在红34师担任团长。长征开始前,红34师师长彭绍辉调任,上级询问由谁来接任师长一职时,二人还曾互相推让。
在湘江战役中,他们生死与共,在共同完成了掩护党中央、中革军委和主力红军抢渡湘江的任务后,又把生的希望让给战友,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
在红34师(尚有五六百人)冲出敌人合围向湘南转移的危险关头,陈树湘命令韩伟率师主力继续突围,自己率101团余部百余人做最后的掩护。韩伟第一次拒绝了师长的命令。他说:“你是师长,只要你还在,这个师就在,我带100团(尚余150余人)掩护,你率领师主力赶快突围。”
两位从秋收起义就在一起的战友就这样诀别了。
军旅画家张庆涛根据陈树湘与韩伟在湘江战役中的生死情义创作的油画《战友》
2014年,陈树湘牺牲80周年纪念日时,韩京京请著名军旅雕塑家刘林为陈树湘塑了像。三尊标准像,一尊被他的故乡长沙博物馆收藏,回到了他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生活、战斗的地方;另一尊赠给了他早年带过的红4军特务大队——如今的某部红3连。这个英雄连队曾走出了罗荣桓、张宗逊、谭希林等一批开国将帅,连队官兵把陈树湘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每年新兵入伍都会在他的塑像前宣誓!
“还有一尊安放在我们家中,与我父亲的塑像肩并肩,就像他们当年一起战斗的岁月那样。”韩京京说。
湖南道县潇水畔红34师师长陈树湘石像
没有句号的追寻,永不过时的祭奠
让韩伟将军魂牵梦萦的闽西大地,为中国革命付出了巨大牺牲。
对于“巨大牺牲”的概念,自父亲去世后几乎每年都回一趟闽西的韩京京有着深刻体会。
“闽西这片红土地曾走出了十万红军,活到新中国诞生的老红军却不足千人,‘十之九九’都为新中国捐躯了,在册的烈士不足两万。”韩京京说,据不完全统计,有两万多闽西家庭绝了后。
中国工农红军第5军团第34师,是一支基本上由闽西(龙岩市、三明市)子弟组成的英雄部队,全师辖100、101、102共3个团,近6000人。
在闽西上杭才溪乡纪念馆中,陈列着毛泽东的《才溪乡调查》一文。才溪是将军乡,当年“扩红”,数千青、少、壮年男子参加了红军,但也仅仅是活下来了刘忠将军等总共不足50人。
解放后,很少为纪念馆题词的毛泽东,专门为才溪乡亲书写了“光荣亭”。纪念馆中还陈列着当年红34师100团团长韩伟、政委罗震霆写给地方政府的扩红介绍信原件。
父亲魂归闽西,韩京京的心也留在了这片走出十万红军但“十之九九”都为新中国捐躯的热土上。
退休以后,他更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父亲生前没有完成的心愿上:寻找红34师6000烈士的名字和他们的家人,以另一种方式向先烈致敬!
这注定是一场永远没有终点的追寻。
2009年韩京京会同福建龙岩市、三明市政府开始了一项漫长的工程:认真查访闽西每一处村落,寻找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红军将士的姓名。
最终,他们寻找到了1000多个红军烈士的名字,刻在花岗岩石板上,连同无字碑一起矗立在湘江之滨。
赖老石头、马二二、陈三哩子、吕太阳妹、李矮六、戴七子、李四古佬……这一个个在今天看来多半都不能算作名字的烈士英名,接受着后人的景仰和祭奠。
可以想象,当年这些红军战士的父母,可能连给他们取名的能力都没有。而正是这些生在旧时代、出身贫寒的鲜活生命,在“人民当家作主”的理想指引下,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以自己的无畏牺牲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韩京京说,像陈树湘和闽西6000将士一样,革命历史上的无数英雄“十之九九”都没有活到胜利的那一天,没有赶上评功、授勋、授衔,没有来得及让别人树碑立传,也没有机会返回故乡光宗耀祖,“作为后人,我们的职责就是不能遗忘。”
查找烈士姓名,是件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却产生不了任何经济效益的事情,但韩京京却说还要坚持不懈做下去。
他说:“我们就是要向世人阐明这样一个道理:凡是对这个国家做出过牺牲的人,哪怕过去了70年,甚至100年,哪怕你只是一个小山村的贫农之子,也一样将被历史记住!一个尊重英雄、牢记历史的民族,必是伟大的民族!”
金一南将军说过:“真正的英雄具有那种深刻的悲壮意味:播种,但不参加收获。”
血洒湘江的6000闽西子弟兵,家乡的父老乡亲从来都没有忘记。一次次树碑、修墓、凭吊、致祭——千里之外的湘江,成为镌刻在闽西人民心中永远的记忆、深刻的伤痛和永恒的丰碑。
2016年,首部反映闽西6000将士在陈树湘师长带领下浴血奋战最后几乎全部壮烈牺牲的革命史诗大剧《绝命后卫师》在央视播出,好评如潮。
英雄归来、悲壮重现的这一刻,让很多很多人等了很久很久。开机仪式上,韩京京噙泪长叹:“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父辈叔叔伯伯们在九泉之下可以欣慰安息了!”
中共福建省委一位领导同志总结的一句话给韩京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绝命后卫师》证明了中国人民是用生命和鲜血,来投中国共产党的赞成票的。”
20多年来,韩京京将自己和爱人的绝大多数收入都投到重走父辈长征路的事业上,他们照顾在世老红军,资助老区贫困学生,先后为陈树湘烈士和红34师6000子弟立碑、塑像、正名。
韩京京(中)在广西灌阳县水车乡修睦村红34师烈士墓前为前来扫墓的群众讲解红军官兵浴血奋战的经过
“纪念和祭奠没有终点。”韩京京动情地说,“陈树湘大爹爹英灵九泉之下应安息了吧?6000没有子嗣的红军将士应安息了吧?我想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后代,我还要把你们的信仰,把你们‘为苏维埃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精神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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