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这时,公孙丑问孟子,你刚才说的,志和气相互影响,同等重要,那么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修养工夫在“志”和“气”两方面哪方面比较高明呢?
孟子说,我在志的方面,也就是心理方面,对于至高无上的真理已经了解,到达即事即理、事理不二的地步了。“难言也”就是很难说明白的意思。他说我善于“养吾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就是这里的重心了,我们先作文字上的解说,然后再深入讨论。
这句话里头“我”与“吾”这两个字,平常是同义字。但在这里,则有不同的意义,否则孟子为什么不说“我善养我浩然之气”或“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呢?因为这里的“我”是专指孟子本人,是他的自称,而“吾”字则泛指我们人类。如果译成今天的口语,就是“我善于养我们人类所具有的浩然之气”。从这句话可以知道,“浩然之气”是大家都有的,是人人都可以养的,但是懂得的人很少。孟子则不但养气,而且还很善于养“浩然之气”。
“浩”是表示浩大、充满、浩渺空泛等含义的形容词。最重要的是这个“养”字,不是“炼”,这个“养”字用得太好了,太妙了。这是要特别注意的重心所在。
公孙丑又问:什么是“浩然之气”?
孟子说:这就很难讲了。孟子这里“难言也”三个字的含义,和释迦牟尼佛所讲“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的意义差不多。并不是孟子养气不行,也不是他不善于辞令,而是“浩然之气”真的很难讲。我们知道天地间的确有些事是所谓“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硬是无法用言语文字来表达的。
虽然如此,孟子还是讲了,因为身为老师的责任就在传道、授业、解惑,学生有问题提出来,还是要教他的。所以他告诉公孙丑说:这浩然之气浩大无比,是阳明之气,强而有力,是不可动摇变更的,是光明而且生机活泼的。如以佛学的术语来说,便是无量无边、圆明清净的。当然,孟子时代佛学还没有传入中国,我们只是用比喻来说明而已。孟子只讲气,这气是至大至刚的,是他所善养的“浩然之气”的原则和定义。
他又讲到养气的方法,是要“直养”。难道说不能横着养,也不能躺下来养吗?当然不是这样解释。所谓“直养”,要连着下面“无害”一起来读,就是如同我们抚育小孩,要顺着他心理、生理自然生长发育的情况去栽培他、养育他。既不能奶粉不足,也不可钙片太多。如果营养不足或营养过量,都是会出毛病的。
在养气方法上,另一个比较抽象的原则,就是“气”要配合“义”和“道”。“义”是义理,“道”可指形而上的道理,同时也可比为形而下的道路,轨道的道,也就是要有方法,不能出轨。假如不是配合义和道,这气就“馁”了,养不成了,无法充塞于天地之间了。
孟子再深入一层说:这气是“集义所生”,把一切“义理”(原理)都透彻、明白了,并彻底做到以后,才能养成这股浩然之气。并不是自己本身只讲做工夫,对一切义理没有彻底了解和体认,只从传说的道理中因袭套用附会、生拉硬扯就可以得到的。而且,尽管借用别人正确的义理,可是如果自己没有亲身实践,也是不行的。等于放了一包菜心在这里,张三说是萝卜心,李四说是菠菜心,王五又说是芥菜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亲自打开看了,才能决定要怎么煮这包菜。这等于佛家讲修行,先要明理,然后再行修定。
而且,心与气是相连的,心理上如果觉得不对的时候,有罪恶感的时候,或者感觉难过的时候,气就消弱,不能起作用了。做小偷的人,他一偷再偷,习惯了,坐牢出来还是偷,看起来好像一点不气馁;可是他在行窃时,只要附近有一点声响、有一个影子,他还是会害怕气虚的。这就是做不善不义的事时气自然会馁的最简单的道理。
最后孟子说:我所以说告子还没有彻底了解这个道理,是因为他把心与气分开为两回事;他认为心是属于内在精神,而气则属于外在物质。这是不正确的,这气应该是有心无形质的气,心与气是相连的。
关于“浩然之气”,现在我们再加讨论。
我常说,对于孔孟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用,尤其对于孟子的“浩然之气”了解得最为深刻、在行为上表现得最彻底的,南宋末代的文天祥要算是第一人。他那首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对浩然之气有很精彩的发挥,不但说出了孔孟的心法,更把佛家道家的精神也表现出来了。宋朝自有理学创宗以来,修养最成功的结晶人物可以说就是文天祥了。他是中国理学家的光荣,他的学问修养是宋明理学的精神所在。历来解释《孟子》的浩然之气,对“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解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文天祥《正气歌》的头一段,最为扼要精简。《正气歌》后面几段当然也好,不过我们暂时不讨论。文天祥的学术思想,把宋明理学家们有时自相矛盾的“心气二元”直截了当统一成为“心气一元”。他认为宇宙生命的根本来源就在于气。这个气不是指我们呼吸之气的气,这个“气”字只是个代名词,一个代号而已。
《正气歌》一开头便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们要注意这个“杂”字,“杂”就是“丛”的意思。古人学问著作都有所根据,哪怕是作首诗、填个词,他们用字都有所依据。这里“杂”字是由《易经》的观念变化而来,《易经》认为宇宙万有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我们要注意啊!错综复杂并不是说它乱,而是说条理很严谨,彼此之间都有层层的关联。我们平常一听到错综复杂,就想到是乱,这是后世以讹传讹的错误。所以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杂然赋流形”,万物都由气的变化而来。形而下的万有就是形而上的本体功能的投影,叫做“正气”,把儒家、佛家、道家的最高哲理都包括进去了。
他又接着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把宇宙分为两层,这也是仿照《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观念而来。他把气也分为两种,一种阴气,一种阳气。我们不要一看到“阴阳”就觉得很玄奥,其实“阴阳”就好比我们现在数学上加和减的代号。由阴阳二气的变化,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万物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下面一句他就说“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总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它是浩然之气,宇宙万有乃至人类,都是它所变的。这又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中国文化里,人占着很重要的分量,因此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人和天、地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是同样伟大的。天地也常有缺陷,并不一定圆满,而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往往天所赋有的特点,不是地所具备的功能;而地所赋有的特点,又不是天所具备的功能。但是人却能运用智慧就当时需要来截长补短,使天地二者沟通而调和。所以说人可以辅相天地。那么文天祥就说了“于人曰浩然”,这股正气在人的身体生命中,和在宇宙中一样,遵循二元一体的原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的、生理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心理的。这股正气到了人的生命中,才叫“浩然之气”。我们如果好好修炼,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就可以发挥生命的功能,和宇宙沟通,所以说“沛乎塞苍冥”。
整个宇宙,包括了人类,都与“正气”同体,都为“正气”所化;在人身上,则特别叫它为“浩然之气”。两个气名称不同,代表一体两用。
他这几句话,对“浩然之气”解释得比什么都好,翻开宋明理学家的著作,都没有他说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我们由文天祥这一杰作的发挥,对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我”与“吾”两个字的意义也就更加清楚了。
那么我们要问:“文先生!既然你有浩然之气,应该不会被元朝敌人俘虏坐牢才对呀!”
其实他被关起来、被杀害,也正是浩然之气的发挥。他的《正气歌》接着列举许多历史上的忠臣烈士,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以直养而无害”,义所当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该如何便如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文天祥的《正气歌》最后便说:“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说明“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其中隐含的最高道理使人深思,同时也描绘出一个智者踽踽独行的心境,何其苍凉悲壮、崇高伟大!
重点还是上面的几句话,尤其是“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大家要注意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这股浩然正气,这是生命本有的,只要肯下工夫,每个人都能够由博地凡夫,修养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是文天祥在苦难中体验出来的真理,他这牢狱中的三年太不简单了,他只要肯点头,元朝一定请他当宰相。他在宋朝的残破局面中,面临亡国时,到处奔走,只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富贵可享的虚位宰相。他不向元人点头服从,就只有坐在牢里,面对着牛粪马尿、苍蝇蚊虫,但他就是硬不点头。忽必烈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谢谢忽必烈对他人品才华的赏识,引为知己。但是他仍不肯点头,要求忽必烈成全他。到这个时候,忽必烈虽然爱惜他,却也气极了,答应他第二天行刑。这时他才站起来,作揖拜谢忽必烈的成全。我们看,这是何等的修养!这是何等的气象!这就是“沛乎塞苍冥”的浩然之气。
文天祥在刚被俘的途中,曾经服毒、投水,以图自杀,都没有成功。后来遇到一位异人,传给他大光明法,他当下顿悟,已了生死,所以三年坐牢,蚊叮虫咬,但他在那里打坐,一切不在乎。所以他说只要持心正气,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传染病都不会上身了,当然做元朝的宰相更算不了什么。有些学佛学道的朋友常常问念什么经、什么咒可以消灾免难、驱邪避鬼,我说最好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可惜大家听了都不大相信,我也无可奈何!至于后世道家的咒语,便有一个根本的咒语《金光咒》,起首就是“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也可以说是从《正气歌》中套出来的。
——《孟子与公孙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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